正如化妝專櫃前的化妝小姐臉上的化妝都不怎麼高明,我對於這部夾玩偶機的不熟悉實在算不上罪過。半年裡我並沒有練就出輕描淡寫的夾玩偶技術。我只是看著,由始至終的看著,來去的人們,期待和得著。有些人的指頭只要向泛著肥皂幻光的透明罩隨便一點,那堅實棉軟的玩偶便給看似軟弱的一雙鋼鉗抱上來。當那些人享受夠了身邊人的艷羨目光,帶著極度滿足的神情離去後,繼後圍堵在控制桿前的情侶們便在代幣花光以後,一邊揮發不忿的氣味一邊找著藉口排開人牆悄悄消失,結束罩裡罩外滿溢的盼待。而一切原應如此。
我每天都會在店鋪拉下大閘後,點算夾玩偶機吃下的代幣,抄在紀錄簿上,每月結算一次,看看哪套電視劇的卡通玩偶最受歡迎、哪種外型款式的產品最易給人夾走,從以決定補貨的數量。當然,有時我也得小心翼翼,扳開透明罩的活門,表面上是拂拭布偶身上的灰塵,但更重要的任務卻是,根據經理的命令,把裡面廝混著的布偶﹙尤其是比較受歡迎或者發行量較少的卡通人物﹚按經驗擺放到鉗子夾不到的死角去。我常常教自己的頭髮小心不要碰擦吊在中央、微微搖晃恰如環首之索的鋼鉗。只要上半身留在密封的玻璃罩裡,我就會萌起幽閉的悸怖感,而那刻玻璃外的景物,往往變得靜默和混濁。耳窩也會迴盪奇怪的、尖尖的聲音。
請別誤會,我並非對這部機器反感——儘管我下班後沒有如其他同事般趁機玩幾局免費遊戲,但亦不代表我不喜歡它——相反,我對它有著超越標準以上的注重,它比整間店舖的女同事更吸引我;甚至可以說,這種心情,是一種絕對的、近乎宗教信仰的敬畏。
我是因為被這部發聲的巨大機器吸引了,才在這裡工作的。
在幹這份工作前,我偶爾也會跟初次約會的對象到這些歡樂天地式的場所浪擲光陰。花幾十元,換回幾下驚呼聲,和一串永不兌換的紙條,在回家前隨手丟掉。絕大部份的女伴都會嚷著要玩夾玩偶機。即使不親身參與,她們也會用閃亮而流轉的眼波貼在微微反射著色暈的玻璃前,定睛看著操縱搖桿的情侶們,和裡面好像很繽紛可愛的玩偶群;然後喃喃自語,或者索性轉頭望向我。
不過,這東西給我的印象,跟在這裡約會的女伴們一樣模糊;起碼很多時候,我躺在浴缸裡回想那天發生的事情時,都只會記起某個男人身旁的女伴的聲音氣味,或者拋膠球櫃檯前駐守的那個身裁頗玲瓏的小女孩。如此這般,我二十二至二十六歲的時光就過去了,快餐店的托盤、時多時少的保險單、丟掉的避孕套和沒有氣味的風。有時儲到一點錢,但一兩個月後猛然省起的時候,它們又不知給花在什麼地方。家裡沒有儲存下來的東西,買下的CD不見了,沒買過的又記得似乎買過幾次。好像認識很多人,但見來見去都是那幾個人。沒有什麼真的不可失去。但我相信,這樣的人生沒有什麼不好。
在那個記憶裡非常寒冷的冬天,我跟某次公司ANNUAL PARTY認識的女孩看完戲,一個人站在計程車站等待回家。在那裡我遇到幾年沒見的中學學弟,他從對面街走過來,交換名片後他向我聊起某個大家共同認識的人。阿山,我的同班同學,喜歡楊采妮,在水運會贏過個人四式亞軍,曾借我《星球大戰》的畫冊和曙鳳蝶木框標本。因為他死了,所以我對他僅有的記憶都突然湧現。聽說是自殺死的,上個月出殯。但大家都聯絡不到你。是嗎。他前陣子替創業板上某大網頁公司做配套工作,聽說幹得不錯,換了樓,請過幾個舊同學遊船河,還跟你的班花費安娜同居了。是的, 終於追到手了,也不知為什麼會看不開。嗯。
我如常回家,在計程車裡猛力吸著氣。洗了個比平時熱的熱水澡,但突然的預感令我不想一個人留在屋裡。我在陌生的酒吧跟幾個不記得名字的友伴喝了幾杯,然後摟著誰到了時鐘酒店睡覺。皮夾裡的錢剛好用光。回家的路靜而黑暗,我經過一間營業中的遊樂場,裡面流麗飄著光和叮叮咚咚的音樂,爆谷的氣味瀰漫周圍。我眯起眼,緩步走進去,內裡只有一兩個穿著制服的職員,和一對靠在占卜機前的年老情侶。我在裡面左轉右拐,越過貼紙相機、彈珠玩具和過時的扭蛋機,想像裡暄鬧的小孩從我腳邊追逐繞過。終於,我在一部今後將要永遠守候的夾玩偶機前停下。就像經歷漫長冒險終於到達旅程的終站,我想起土著面對巍峨莊嚴的祭殿時的心情;呼吸加劇,胃漲痛著,湧起要變得虔誠的念頭。好像有什麼細微而決定性的地方轉換了,鋼鉗微微顫動,玻璃反射著清冷的光,我看到我隱約的倒影。裡面顛倒錯落的玩偶,沉默地流露出鮮見的睿智。你終於來了嗎。什麼。你發現了嗎。什麼……你,這東西。是你嗎,向我。嗯。是的,我,我遇到了。那麼,你知道該要怎麼作了吧。你想住進來還是,為我,我們,站在外面;即使,這並沒有分別。我甩甩頭,嗅到尖尖的氣味,四周的燈逐一熄滅,只剩下眼前這部夾玩偶機,顯得獨特而宏偉。似乎從什麼時候開始,它就沉默地矗立在這裡,用鮮白的光管和罩裡培養著的奇特空氣,看著外面一切的發生,流轉更易,看著我,記得我和誰來過,記得我或煩厭或虛飾的表情,勃起的陽具,等待某人死亡,等待我。
我知道,從今以後,我必須站在這裡,不要想為什麼,不要擔心給人鉗去的玩偶的下場,或者某隻永遠給人冷落的布偶的心情,人們期待的眼神,生硬的電子音樂,升升降降的巨鉗,罩裡流動的灰塵,布偶跌落管道的滾動聲,世界的變化,下雨和空氣的溫度,同學的死訊。一切一切,我都無須再理解。一切原應如此。我不需要學會超凡的夾玩偶技術,我只要,看著人們的來去,歡呼,埋怨,等待,燈關燈亮,就這樣。我知道。 先生,不好意思,我們要關店了,請明天再來好嗎。我張開口,彷彿早已熟練的對白,我看到年輕女經理眼裡透出的訝異。我沒有理會她的反應,我別過頭,看到充滿金屬質感的巨大夾玩偶機的光管閃了閃,在寒冷的黝暗裡,給我滿意的肯定。 這裡請不請人?我想明天開始上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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